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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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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下雨了。

坐在日式的老房子裏看著鉛灰色的天空,面前擱著一盤棋,兩杯茶和一盤水果,有種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感覺。

屋檐下掛了一個很舊的晴天娃娃,娃娃眉毛很粗,眼睛是豆子眼,看上去醜萌醜萌的。恰好有風吹過,將娃娃吹翻過來,娃娃的白色和服上寫著“亂步”的字樣。

黑澤蓮認出那是福澤諭吉的字跡。

“是福澤先生對江戶川君的關愛嗎?真是有心了。”

福澤諭吉的註意力從棋盤上分散了一點,瞥了瞥那個醜萌的晴天娃娃。

“是亂步鬧著要的,不然不肯吃飯。”

他舉著棋子的手未落下,思考著如何突破當前的困局。

黑澤蓮是個棋藝方面的天才,兩年前他們相遇時,福澤諭吉就輸給了他。

“說起來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好像也是一個下雨天呢。”

那時天色也是將晚不晚。

人物也是他們兩個,還是幾乎一樣的棋盤和棋局。

黑澤蓮微微側過頭,手裏撚著一枚棋子,另一只手正美滋滋地擺弄著身上的和服這是福澤諭吉借給他的和服。

因為身上有之前潑到的威士忌酒味,所以他向福澤諭吉借用了浴室。

福澤諭吉給他找了一件蒼綠色的和服當換洗衣服,將他的臟衣服扔進了洗衣機。原本他想給黑澤蓮找件江戶川亂步常穿的和服,但因為後者身材嬌小,衣服的長度不太適合,於是便找了自己的舊衣服。

他知道黑澤蓮喜歡白色,但他沒有白色的和服開什麽玩笑,白色的和服,那不是白無垢嗎?

於是他腦海中回想起,黑澤蓮穿著白無垢,從高處掉下被他接住的場景。

他活了很多年,已經是所有人的前輩了,但他一生中鮮少遇到那樣生動的男孩子。

永遠帶著一身鮮活的熱烈,不受束縛,有著打破世俗觀念的感覺。會穿白無垢,熱愛香水,喜歡一切美麗的事物。

連白玫瑰插在他的頭發上也毫不違和,只有優雅與矜傲。

“我是不是穿什麽都很好看?”

他穿著那件蒼綠色的和服,在他和等身鏡之間轉了個圈,站定在鏡子前,滿臉的陶醉。

那是對自我的一種欣賞和肯定。

也可以說是毫不掩飾的自戀。

福澤諭吉腦洞沒停。他將說這話的黑澤蓮代換成了武裝偵探社的年輕社員們,最後在腦補完國木田獨步說出“我是不是穿什麽都很好看”的話後,他立刻殺死了自己所有的腦補。

……果然。

只能是由黑澤蓮來說這種話啊。

青年披散著濕噠噠的銀色長發,忽然間從鏡前回頭朝他挑眉一笑,紅色的眼眸裏滿是笑意。

然後他突然湊近,近到福澤諭吉又能聞到他身上的香味了。

……不再是之前的香水混合威士忌的味道,而是因為借用了他的浴室和沐浴露,變成了他最熟悉的薄荷味。

和他自己身上一樣了。

“我好不好看呀?”青年的聲音又低又軟,帶著點歡喜和愜意,還沒等他回答,就穿著和服,光著腳在地上蹦了好幾下,“看來我還挺適合穿和服的。”

“適合。”福澤諭吉稍微附和了一下。

“我總共就穿過兩次和服。”黑澤蓮把玩著腰帶,細數平生為數不多的兩次和服經歷,“一次是上次在購物中心,一次是現在。”

然後他慢慢擡眸,意味深長地看著福澤諭吉。

“真巧,兩次都被福澤先生看了。”

什麽意思?

什麽叫被自己看了?福澤諭吉暗自琢磨著這句話的意思,發現他還是趕不上青年奇特的腦回路。

他覺得自己變得不正常起來,以前這類無關痛癢的問題,他想不明白就不會再想了,只有在有關黑澤蓮的問題上,無論是有沒有意義,他都想弄明白。

“我們來下棋吧,我看到福澤先生家有棋盤了。”

最後的話題終止於兩人都感興趣的棋局。

“好。”他點頭。

黑澤蓮沒向他解釋關於那句話的意思,正如他也沒有回答之前那個“是不是穿什麽都好看”的問題。

但他覺得

有一點微妙的不平衡感。

他對那句話耿耿於懷,想了又想,但青年輕飄飄就跳到了下一個話題,轉移能力極快,像是對那個問題並不在意。

是不是無論誰在他面前,他都能那麽隨意坦然地問出那個問題呢?m.

福澤諭吉產生這個不平衡感的念頭只維持了十幾秒,立刻就被自己的年齡說服了自己已經四十八歲了,有些奇怪的想法最好不要有。

可事實卻偏偏不如他所願。

天氣、天色、人物、布局,無一不在往兩年前兩人的經歷上靠。

宛如場景重現。

他們在傍晚時分的雨中的屋檐下對弈,他全神貫註,青年則是漫不經心。

但全神貫註的卻輸給了漫不經心的。

努力不是決定性因素,棋類多半看天賦。

而後那人在最後的關頭居然玩笑般地改了棋局,指著棋盤上擺出的一朵花,笑瞇瞇地說:“只想擺出漂亮的花送給福澤先生。”

後來還坐在了他的大腿上打住,不能再回憶了。

說起來他倒也沒問過黑澤蓮,當初為什麽要來接近自己,要有那樣的舉動,但是現在這種話怎麽都問不出口了。

“啊呀。”

黑澤蓮在他發呆的間隙,悠悠地落下決定性勝負的一子。

“是我贏了呢。”

福澤諭吉隨即也放下了手裏的棋子。

“黑澤君很擅長下棋。”他很認可對方的棋藝。

黑澤蓮點點頭:“我挺喜歡它的。”而後他將棋盤調轉過來,將自己的那一面朝向了福澤諭吉,在對方訝異的眼神中,認真地說,“因為它能讓我將這個送給福澤先生。”

黑白的棋子,錯落地堆出了一只貓頭的形狀。

兩年前是花,現在是貓。

他果然還是改不了用棋子來堆出圖案的習慣。

“兩年前不知道福澤先生不喜歡花,差點被砍成兩半。”黑澤蓮輕聲笑了一下,調侃道,“這次投其所好,送貓,不會砍我了吧。”

“……”自己拼命不想提的事,他倒好,輕飄飄地就說了出來。

“說話呀,還滿意嗎?砍不砍了?”

可奇怪的是,青年這麽說出來的時候,他聽完心裏輕松多了。

那個雨夜留下的也不再是什麽讓人惱怒的回憶,他想,從今以後要稱之為奇遇。

“砍不砍嘛。”他像在撒嬌。

“不砍。”他像在安撫。

“哈哈哈,福澤先生剛才笑了。”

青年笑著在棋盤上敲了敲,像是看到了什麽令人振奮又吃驚的場面。

自己會笑很奇怪嗎?

誒誒,自己剛才笑了嗎?

他面前沒有鏡子,因而也無法證實剛才自己到底有沒有笑。

“我是人,當然會笑。”福澤諭吉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為什麽會突然較真於這種看上去沒什麽意義的問題。

黑澤蓮擡了擡下巴,“喵”了一聲。然後他指了指棋盤上的貓頭圖形。

“送給福澤先生的貓,應該是這麽叫的。我很良心叭。”

這一聲慵懶的貓叫,要搭配這個可愛的圖案食用,好像才能算作是吸貓成功。

賣家真良心啊。

那麽可不可以再讓他更有良心一點。

“是嗎?”福澤諭吉斂眸,露出了極為罕見的腹黑,“我剛才沒聽清楚啊。”

“……”

良心賣家黑澤蓮在喵了好幾聲後,終於不喵了,他的肚子嘰嘰咕咕地叫了兩聲。

“餓了。”

賣家賣出了貨,買家自然要禮尚往來一番。

於是福澤諭吉從榻榻米上站起身來。

“我去看看家裏還有什麽食物。”

打開櫃子,薯片告罄,汽水告罄。

拉開抽屜,餅幹只剩盒子,火腿腸只剩下一根。

江戶川亂步前兩天來過,像饑餓的蝗蟲一樣掃空了他的家,想要找出一點墊饑的零食,那都是妄想。

廚房裏只有冰箱裏有些剩飯,一些綠葉蔬菜和幾個雞蛋。還有幾根蔥。

不巧的是,今天家政請假了,沒人會來給他做飯。福澤諭吉原本是想自己隨便做個蛋包飯、開瓶啤酒,將就一頓晚飯的。

但是黑澤蓮這麽講究的人,讓他吃蛋包飯似乎不太好。他聽森鷗外提

過,黑澤蓮對生產魚子醬的鱘魚體重都會挑剔,是個對吃穿都很精細的人。

“你再吃點葡萄,我來點餐。”

福澤諭吉打算叫外送了,他記得附近有法式餐廳提供外送服務。

“不用啊。不是還有雞蛋和米飯蔬菜嗎?”黑澤蓮指著他打開的冰箱說,“我來做個蛋包飯或者蛋炒飯都行。”

“……就這?”居然這麽不挑,跟森鷗外說的完全不一樣。

但仔細一想,黑澤蓮似乎確實很平和,他的少年時期,仰仗家裏的財富,必然是對食物追求到了極致,但後來他成了窮鬼,吃著最普通的蛋包飯,喝著聽裝的啤酒,也能露出愜意的表情。

“食物本身並無高低之分。好不好吃全看廚師的水平。有廚師能將蠶豆煮出讓人終生難忘的滋味,也有廚師簡直是松露殺手。”黑澤蓮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然後略微擔憂地說,“其實我做的蛋包飯也一直讓江戶川君不是很滿意。不好吃的話,你拌點醬料將就。”

綜觀福澤諭吉四十八年的人生,做的最好的兩道料理,一個是泡杯面,一個是蛋包飯,都是江戶川亂步愛吃的東西。

今日總算是有了大顯身手的機會。

“我來吧。”他極為淡定地從冰箱裏拿出了食材。

“福澤先生會做飯?”黑澤蓮的語氣很驚訝。

“會的不多。”杯面是個人都會泡,所以嚴格算起來,其實他只會這一道料理。w.

“好厲害啊。福澤先生會劍道,開偵探社,會下棋,懂茶道與和服文化,還會做飯!”黑澤蓮毫不吝嗇地誇讚道,“真是一座寶藏。”

福澤諭吉不是第一次被人誇了,但別人的誇獎,無論如何都不會動搖他的決心,影響他的情緒。

但此刻,他覺得自己有點抑制不住的飄了。

“咳咳,我要開始打蛋了。”

“噢。”黑澤蓮乖巧地給他讓出竈臺。

福澤諭吉做飯時都是一副即將帶領偵探社對抗港口黑手黨的嚴肅模樣。

黑澤蓮站在一旁,邊吃葡萄邊看他一絲不茍地打蛋、攪拌。

一絲不茍地切菜。

一絲不茍地倒油下鍋,開火,倒入蔬菜粒。

然後左手扶住鍋柄,煞有架勢地握著木鏟開始翻炒。

“在來這裏之前,我的心情其實很不好。”黑澤蓮低聲說道,“但是遇到福澤先生,就像遇到了彩虹,心情一下子就變好了。”

那句話其實很浪漫。

福澤諭吉記得在某個電影預告裏看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電影,但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想起來那句話。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在這裏蕩了鴨子秋千,還穿了福澤先生的和服,又下了棋,我真的很開心。”

如果在以前,福澤諭吉會說:“你開心就好。”但今天,他沒有那樣說。

他像無師自通般換了一句說法。

“我也很開心。”

他覺得他等會兒會更開心。

果不其然,青年立刻露出了燦爛的笑容,連嘴角的梨渦都明晃晃的。

“是嗎?那太好了。”

福澤諭吉覺得自己炒飯還是很有技術的,騰起的飯粒和蔬菜粒在半空中交換位置,落入鍋中後準確地吸飽了湯汁,泛出油亮亮的光澤。

快出鍋了,他正想著,嘴邊傳來一個柔軟的觸感。

福澤諭吉一怔,隨即往旁邊看了過去。

是黑澤蓮直接用手拿了一顆葡萄餵他。

沒有遞給他,是直接用手拿,塞到了他的嘴裏。

夏季雨天的傍晚,空氣中有種難言的熱烈鮮活。誰都沒有說話,只有油鍋翻炒的聲音,還有從他自己的胸腔裏,傳遞出來的心跳聲。

“啊,福澤先生”

福澤諭吉慢慢地低下視線。

他……把鍋炒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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